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肆業(yè)秦鐘結(jié)寶玉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磯上玩。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兒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她進來,寶釵便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兩天,所以靜養(yǎng)兩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了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也不是玩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fā)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起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現(xiàn)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這日雨水竟不下雨水,又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xiàn)在就埋在梨花樹下。”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釵道:“也不覺甚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媽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作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她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金釧道:“可不就是她。”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哪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她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鐘茶盤,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里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敢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這里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說:“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她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她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越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她往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她,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她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她女兒打扮著才從她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她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得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踩ァ屵€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她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的。”她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便回去了,還說:“媽,你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情,就急得你這樣子。”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作戰(zhàn)。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問:“什么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姊姊,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恕!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兀吭趺催@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fā)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里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了。”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不管打發(fā)兩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當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兒珍大嫂子來,請我明兒過去逛逛,明兒倒沒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她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她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東西來孝敬,就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我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別委曲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兒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得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就帶他來。”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得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的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喚秦鐘。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忽又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秦鐘見問,便因?qū)嵍稹6四阊晕艺Z,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腆靦,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姊姊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說回了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因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呢!”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口床]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伺候齊了。”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醒了酒,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得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廝,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人往家里說明白了,請了秦鐘家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磯上玩。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兒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她進來,寶釵便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兩天,所以靜養(yǎng)兩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了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也不是玩的。”寶釵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fā)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起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現(xiàn)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這日雨水竟不下雨水,又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了,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xiàn)在就埋在梨花樹下。”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釵道:“也不覺甚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媽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作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她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金釧道:“可不就是她。”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哪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她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鐘茶盤,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里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敢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這里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說:“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她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她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越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她往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她,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她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她女兒打扮著才從她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她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得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踩ァ屵€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她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的。”她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便回去了,還說:“媽,你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情,就急得你這樣子。”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作戰(zhàn)。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問:“什么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姊姊,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恕!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兀吭趺催@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fā)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里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了。”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不管打發(fā)兩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當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兒珍大嫂子來,請我明兒過去逛逛,明兒倒沒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她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她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東西來孝敬,就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我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別委曲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兒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得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就帶他來。”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得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的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喚秦鐘。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忽又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秦鐘見問,便因?qū)嵍稹6四阊晕艺Z,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腆靦,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姊姊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說回了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因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呢!”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口床]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伺候齊了。”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醒了酒,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得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廝,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人往家里說明白了,請了秦鐘家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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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
-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
- 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 第八十三回 省爆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huán)重結(jié)怨
-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
- 第六十七回 饋土物顰卿念故里 訊家童鳳姐蓄陰謀
-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
-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
-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
-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jié)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 第一百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qū)妖孽
-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余痛觸前情
-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
-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guān)顰兒迷本性
- 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
-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 第一百七回 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 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xiāng)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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