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們經過了公爵原先已經走過的房間;羅戈任稍走在前,公爵跟在他后面。他們走進了一間大廳。這里四周墻上掛著一些畫,全是些主教的肖像畫和風景畫,但是畫面已經模糊不清了。在通向接下來要經過的一個房間的門上方,掛著一幅樣式很奇特的畫,長兩俄尺半左右,高無論如何也不超過六俄寸,上面畫的是剛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救世主。公爵掃了一眼這張畫,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但是他沒有停留,想走進門去,他心里很沉重,想盡快離開這幢房子。但是羅戈任忽然在這幅畫前停了下來。
“所有這里這些畫,”他說,“全是先父在拍賣行里花一個或兩個盧布買下來的,他喜歡這些畫。一個懂行的人把這里所有的畫都一一看過,他說,是些低劣貨。而這一幅,就是門上這幅畫,也是花兩個盧布買來的,他說不是低劣之作,居然有一個人尋覓這張畫,還對父親說,愿出三百五十盧布的價,而薩維利耶夫·伊萬·德米特里奇,一個商人,是個非常喜歡畫的人,出價到四百盧布,上個星期則向謝苗·謝苗內奇哥哥提議五百盧布買它。我留下自己要。”
“噢,這……這是臨摹漢斯·霍爾拜因的畫,”公爵已經仔細看過這幅畫,說,“雖然我不太在行,但是,我覺得這是很出色的一幅臨摹畫。我在國外看到過原畫,便忘不了。但是……你怎么啦……”
羅戈任突然撇下畫,照原路向前走去。當然,心不在焉和突然表露出來的特別奇怪的焦躁情緒也許可以解釋他這種突然的行為;但畢竟使公爵感到有點納悶,并非由他開始的談話就這么中斷了,而且羅戈任甚至都沒有回答他。
“列夫·尼古拉伊奇,我早就想問,你信不信上帝。”走了幾步,羅戈任忽然又說起話來。
“你問得真怪,還有,……你看人的這種神情!”公爵不由地指出。
“可我喜歡看這幅畫,”羅戈任好像又忘了自己提出的問題,沉默了一會,然后低聲說。
“看這幅畫!”公爵在一個猛地冒出的想法的支配下、忽然喊了起來:“看這幅畫!有的人會因為這幅畫而失去信仰!”
“信仰是在失去,”出乎意外地羅戈任忽然肯定這一點,他們已經走到出去的那扇門口了。
“怎么呢?,公爵忽然站住,“你說什么呀?我幾乎是開玩笑說的,你卻那么當真!你干嗎要問信不信上帝?”
“沒什么,隨便問問。我過去就想問。現在不是有許多人不信嗎?有一個人喝醉了酒對我說。在我們俄羅斯不信上帝的人比所有別的地方要多,是真的嗎?你在國外生活過,你說呢?他說,‘我們,在這點上比他們輕松些,因為我們走得比他們遠……”
羅戈任刻薄地笑了一下;說完自己的問題,他突然打開了門,抓住門鎖的把手,等公爵走出去,公爵很驚奇,但還是走了出去。羅戈任跟在他后面走到樓梯口,在身后關上了門。兩人面對面站著,那樣子好像兩人都忘了,要往哪兒走,現在該做什么。
“再見,”公爵伸過手說。
“再見,羅戈任緊緊地但完全是機械地握著公爵遞給他的手,說。
公爵走下一級,又轉過身來。
“說到信仰,”他莞爾一笑(他顯然不想就這樣留下羅戈任),此外也受到突如其來的回憶的影響而有了興致,開始說,“說到信仰,我在上星期兩天之內遇見過四個不同的人。早晨我乘一條新鐵路線上的火車,四個小時都跟一個C先生坐在車廂里聊天,立即就熟識了。還在以前我就聽說過有關他的許多事情,順便說,那都是講他是無神論者的事,他這個人確實很有學問,我也很高興跟一個真正有學問的人談話。而且,他是個少有的教養好的人,跟我談話完全就像跟一個在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上跟他一樣的人那樣。他不信上帝。只是有一點使我驚訝:他仿佛根本不是談那個問題,始終都是這樣,之所以使我驚訝,是因為過去,不論我遇見過多少不信上帝的人,也不論我讀過多少這種書,我總覺得,他們說的和他們在書上寫的仿佛根本不是在談那個問題,雖然表面上看來是不談那個問題。當時我就向他談出了這種感受,但是,想必我沒有講清楚或者不善于表達,因為他什么也不明白……晚上我在一家縣城的旅館里住宿,這家旅館剛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就在我到的上一夜,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兩個農民,都已有了點年紀、沒有喝醉,彼此已經相知甚久,是好朋友,喝夠茶以后,他們想一起睡一間斗室里,但是在最后兩天,一個看見另一個有一塊銀表,系在穿著黃色玻璃珠子的細繩上,顯然他過去不知道對方有表。這個人并不是小偷,甚至還很老實,就農民的生活來說根本不窮。但是這塊表那樣叫他喜愛,又那樣誘惑他,最后,他就克制不住了:拿起了刀,等好朋友翻過身去后,他就從背后小心翼翼地走近去,把刀對準他的朋友,眼睛朝天,劃著十字,痛苦地暗自禱告:‘主啊,看在基督面上寬恕我吧!’接著就像宰一頭羊似的一下子把朋友殺了,掏走了那塊表。”
羅戈任縱聲大笑。他笑得非常厲害,就像毛病發作似的。剛才他還懷著陰郁的情緒,現在看著他這樣狂笑。甚至不由得讓人感到奇怪。
“我就喜歡這樣!不,這是最精彩的了!”他痙攣一般喊道,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個根本不信上帝,另一個卻信到殺人還要禱告……不,公爵兄弟,這不是虛構杜撰!哈一哈一哈!不,這是最精彩的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城里閑逛,”羅戈任一停下來,公爵就繼續說,雖然痙攣的笑仍然陣陣發作,使羅戈任的雙唇不住地哆嚏。“我看見,一個喝醉酒的士兵,樣子十分邋蹋,跌跌沖沖在木頭人行道上走著。他走到我跟前說,‘老爺,買了這個銀十字架吧,20戈比我就賣給您,是銀的呀!’我看見他手中有一個十字架,大概剛從自己身上取下來,系在一根很臟的淡蘭色帶子上,但是一看就知道,只是真正的錫做的,大號的,有八端,有完整的拜占庭圖畫。我掏出20戈比給了他,當即把十字架戴到自己身上。從他臉上看得出,他是多么得意,因為騙過了一個愚蠢的老爺,而且立即就拿十字回換來的錢去喝酒了,這是毋容置疑的。兄弟,回俄羅斯后向我涌來的一切,當時留給我十分強烈的印象;過去我對俄羅斯毫不了解,就像是個聾啞人似的,在國外這五年里常常有點帶著幻想懷念著它。我一邊走一邊想:不。還是等一等再譴責這個出賣基督的人。上帝可是知道的,在這些醉醺醺的虛弱的心靈中包含著什么。過了一小時,在回旅館的路上,我碰上了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這女人還年輕,小孩剛六個星期。孩子朝她笑了一下,據她觀察,這是他生下來第一次笑。我看到,她突然虔誠虔敬地劃了個十字。‘你這是干什么,大嫂?’我說。(我那時什么都要問。)她說,‘這跟別的母親一樣,當她發現自己的小寶貝第一次微笑時,她會多么高興,上帝也會這樣,每次當他從天上看到有罪的凡人在他面前誠心誠意地祈禱,他也會這樣高興。’這是那個女人對我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么說的,她說出了這么深刻、這么細膩的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達了基督教的全部實質,也就是這樣一個概念:上帝就像我們的生身父親,上帝因人而高興猶如父親”因自己的親生孩子高興一樣,這就是塞督教最主要的思想!一個普通的鄉下女人!真的,是個母親……誰知道,也許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士兵的妻子。聽著,帕爾芬,你剛才問過我)我的回答是這樣,宗教感情的實質與任何高談闊論,與任何過錯和犯罪,與任何無神論都不相于,這里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而且永遠不是那么回事;這里似乎是這么回事:有關它的問題各種各樣的無神論將永遠只是一滑而過,將永遠說不到要點上。但主要的是,在俄羅斯人的心靈上可以最明顯,最快地發現這一點,這就是我的結論!這是我從我們俄羅斯得出的最早的信念之一。要做的事情有的是,帕爾芬!在我們俄羅斯這塊天地里大有事情可做,相信我!你回想一下在莫斯科有一段時間我們常碰頭和談天的情景……現在我根本不想回到這里來!根本不想這樣跟你見面,根本不想!算了,說這干什么!……告辭了,再見!愿上帝不會撇下你!”
他轉過身,開始下摟梯。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當公爵走到樓梯第一處拐彎的小平臺時,帕爾芬在上面喊他,“你向士兵買的那個十字架,是不是帶在身上?”
“是的,我戴著。”
公爵又停了下來。
“到這里來拿出來看看。”
又是新奇事兒!公爵想了想,又朝上走,把自己的十字架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沒有從脖子上取下來。
“給我吧,”羅戈任說。
“為什么?難道你……”
公爵不想割舍這個十字架。
“我要戴它,我把自己的拿下來給你,你戴。”
“你想交換十字架?既然這樣,帕爾芬,請拿去吧,我很高興;我們做弟兄吧!”
公爵摘下了自己的錫十字架,帕爾芬則取下了自己的金十字架,互相交換了。帕爾芬沉默不語。公爵帶著沉重而又驚訝的心情發覺,過去的不信任,過去那種近乎嘲笑的苦笑似乎依然沒有從他結拜兄弟臉上消失,至少有好兒回一瞬間中強烈地流露出來。最后,羅戈任默默地握著公爵的手,站了一會,仿佛下不了決心做什么,末了,忽然拽住公爵,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們走。”他們穿過一樓的平臺,在他們剛才走出來的那扇門對面的門旁打了鈴。很快就有人力他們開了門,一個系頭巾,穿一身黑衣服的駝背老婦人默默地低低地向羅戈任鞠著躬;他則很快地問她什么,也不停下來聽回答,繼續帶公爵走過污間。他們又走過一個個幽暗的房間,那里有一種異常的、冷靜的潔凈,蒙著清潔白套子的古老家具透出一種寒森森、陰沉沉的感覺。羅戈任未經通報,徑直把公爵帶到一間像是客廳的不大的房間,那里隔著一道閃亮的紅木板壁,兩側各有一扇門,板壁后面大概是臥室。在客廳角落里,桌子旁邊,有一位小個子老太坐在扶手倚里,從外貌來看她還不算很老,甚至還有一張相當健康、討喜的圓臉,但是已經滿頭銀絲,而且一眼就可以斷定她患有老年癡呆癥。她穿著黑。色毛料衣裙,脖子上圍著一條黑色大圍巾,頭戴一頂有黑色絲帶的潔白的包發帽。她的腳擱在一張小樊上。她身旁還有一位整潔干凈的老太婆,比她還老,她穿著喪服,也戴著白色發帽,想必是寡居這里的,她默默地織著襪子。她們倆大概一直默默無語。第一個老太一看見羅戈任和公爵,就朝他們笑了一下,并好幾次朝他們親切地點頭表示高興。
“媽媽,”羅戈任吻了她的手,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列夫·尼古拉那多奇·梅什金公爵,我跟他交換了十字架,在莫斯科有一段時間他對于我來說就像是親兄弟,為我做了許多事,媽媽,為他祝福吧,就像為你親生兒子祝福一樣。等等,老媽媽,是這樣,讓我來幫你把手指捏懺……”
但是帕爾芬還沒有動手以前,老太婆就抬起自己的右手,聚攏三個手指頭,為公爵虔誠地劃了三次十字。后來又一次朝他親切和溫柔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帕爾芬說,“我就是為此才帶你來的……”
當他們又來到樓梯口的時候,他補充說:
“瞧她根本就不明白人家說什么,也絲毫不懂我的話,可是卻為你祝福了這就是說,是她自己愿意的……好了,再見吧,我和你都到該分手的時候了。”
他打開了自己的門。
“讓我至少擁抱你一下作為告別吧,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公爵含著溫和的責備望著羅戈任大聲說,并且想要擁抱他。但是帕爾芬剛抬起雙手,立刻又放下了。他沒有決心,并且轉過身去,免得看著公爵。他不想擁抱他。
“不要怕!我雖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不會為了表而殺了你!”他不知為什么奇怪地笑著,含混不清地嘟噥說。但是,忽然他的臉整個兒變了樣:臉色白得嚇人,雙唇哆嗦著,眼睛熠熠發光。他抬起雙手,緊緊地擁抱了公爵,喘著氣說:
“你就把她拿去吧,既然命運是這樣!她是你的!我讓給你……記住羅戈任!”
他撇下公爵,也不朝他看一眼,匆匆走進自己房間,砰的一聲在身后關上了門。
“所有這里這些畫,”他說,“全是先父在拍賣行里花一個或兩個盧布買下來的,他喜歡這些畫。一個懂行的人把這里所有的畫都一一看過,他說,是些低劣貨。而這一幅,就是門上這幅畫,也是花兩個盧布買來的,他說不是低劣之作,居然有一個人尋覓這張畫,還對父親說,愿出三百五十盧布的價,而薩維利耶夫·伊萬·德米特里奇,一個商人,是個非常喜歡畫的人,出價到四百盧布,上個星期則向謝苗·謝苗內奇哥哥提議五百盧布買它。我留下自己要。”
“噢,這……這是臨摹漢斯·霍爾拜因的畫,”公爵已經仔細看過這幅畫,說,“雖然我不太在行,但是,我覺得這是很出色的一幅臨摹畫。我在國外看到過原畫,便忘不了。但是……你怎么啦……”
羅戈任突然撇下畫,照原路向前走去。當然,心不在焉和突然表露出來的特別奇怪的焦躁情緒也許可以解釋他這種突然的行為;但畢竟使公爵感到有點納悶,并非由他開始的談話就這么中斷了,而且羅戈任甚至都沒有回答他。
“列夫·尼古拉伊奇,我早就想問,你信不信上帝。”走了幾步,羅戈任忽然又說起話來。
“你問得真怪,還有,……你看人的這種神情!”公爵不由地指出。
“可我喜歡看這幅畫,”羅戈任好像又忘了自己提出的問題,沉默了一會,然后低聲說。
“看這幅畫!”公爵在一個猛地冒出的想法的支配下、忽然喊了起來:“看這幅畫!有的人會因為這幅畫而失去信仰!”
“信仰是在失去,”出乎意外地羅戈任忽然肯定這一點,他們已經走到出去的那扇門口了。
“怎么呢?,公爵忽然站住,“你說什么呀?我幾乎是開玩笑說的,你卻那么當真!你干嗎要問信不信上帝?”
“沒什么,隨便問問。我過去就想問。現在不是有許多人不信嗎?有一個人喝醉了酒對我說。在我們俄羅斯不信上帝的人比所有別的地方要多,是真的嗎?你在國外生活過,你說呢?他說,‘我們,在這點上比他們輕松些,因為我們走得比他們遠……”
羅戈任刻薄地笑了一下;說完自己的問題,他突然打開了門,抓住門鎖的把手,等公爵走出去,公爵很驚奇,但還是走了出去。羅戈任跟在他后面走到樓梯口,在身后關上了門。兩人面對面站著,那樣子好像兩人都忘了,要往哪兒走,現在該做什么。
“再見,”公爵伸過手說。
“再見,羅戈任緊緊地但完全是機械地握著公爵遞給他的手,說。
公爵走下一級,又轉過身來。
“說到信仰,”他莞爾一笑(他顯然不想就這樣留下羅戈任),此外也受到突如其來的回憶的影響而有了興致,開始說,“說到信仰,我在上星期兩天之內遇見過四個不同的人。早晨我乘一條新鐵路線上的火車,四個小時都跟一個C先生坐在車廂里聊天,立即就熟識了。還在以前我就聽說過有關他的許多事情,順便說,那都是講他是無神論者的事,他這個人確實很有學問,我也很高興跟一個真正有學問的人談話。而且,他是個少有的教養好的人,跟我談話完全就像跟一個在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上跟他一樣的人那樣。他不信上帝。只是有一點使我驚訝:他仿佛根本不是談那個問題,始終都是這樣,之所以使我驚訝,是因為過去,不論我遇見過多少不信上帝的人,也不論我讀過多少這種書,我總覺得,他們說的和他們在書上寫的仿佛根本不是在談那個問題,雖然表面上看來是不談那個問題。當時我就向他談出了這種感受,但是,想必我沒有講清楚或者不善于表達,因為他什么也不明白……晚上我在一家縣城的旅館里住宿,這家旅館剛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就在我到的上一夜,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兩個農民,都已有了點年紀、沒有喝醉,彼此已經相知甚久,是好朋友,喝夠茶以后,他們想一起睡一間斗室里,但是在最后兩天,一個看見另一個有一塊銀表,系在穿著黃色玻璃珠子的細繩上,顯然他過去不知道對方有表。這個人并不是小偷,甚至還很老實,就農民的生活來說根本不窮。但是這塊表那樣叫他喜愛,又那樣誘惑他,最后,他就克制不住了:拿起了刀,等好朋友翻過身去后,他就從背后小心翼翼地走近去,把刀對準他的朋友,眼睛朝天,劃著十字,痛苦地暗自禱告:‘主啊,看在基督面上寬恕我吧!’接著就像宰一頭羊似的一下子把朋友殺了,掏走了那塊表。”
羅戈任縱聲大笑。他笑得非常厲害,就像毛病發作似的。剛才他還懷著陰郁的情緒,現在看著他這樣狂笑。甚至不由得讓人感到奇怪。
“我就喜歡這樣!不,這是最精彩的了!”他痙攣一般喊道,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個根本不信上帝,另一個卻信到殺人還要禱告……不,公爵兄弟,這不是虛構杜撰!哈一哈一哈!不,這是最精彩的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城里閑逛,”羅戈任一停下來,公爵就繼續說,雖然痙攣的笑仍然陣陣發作,使羅戈任的雙唇不住地哆嚏。“我看見,一個喝醉酒的士兵,樣子十分邋蹋,跌跌沖沖在木頭人行道上走著。他走到我跟前說,‘老爺,買了這個銀十字架吧,20戈比我就賣給您,是銀的呀!’我看見他手中有一個十字架,大概剛從自己身上取下來,系在一根很臟的淡蘭色帶子上,但是一看就知道,只是真正的錫做的,大號的,有八端,有完整的拜占庭圖畫。我掏出20戈比給了他,當即把十字架戴到自己身上。從他臉上看得出,他是多么得意,因為騙過了一個愚蠢的老爺,而且立即就拿十字回換來的錢去喝酒了,這是毋容置疑的。兄弟,回俄羅斯后向我涌來的一切,當時留給我十分強烈的印象;過去我對俄羅斯毫不了解,就像是個聾啞人似的,在國外這五年里常常有點帶著幻想懷念著它。我一邊走一邊想:不。還是等一等再譴責這個出賣基督的人。上帝可是知道的,在這些醉醺醺的虛弱的心靈中包含著什么。過了一小時,在回旅館的路上,我碰上了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這女人還年輕,小孩剛六個星期。孩子朝她笑了一下,據她觀察,這是他生下來第一次笑。我看到,她突然虔誠虔敬地劃了個十字。‘你這是干什么,大嫂?’我說。(我那時什么都要問。)她說,‘這跟別的母親一樣,當她發現自己的小寶貝第一次微笑時,她會多么高興,上帝也會這樣,每次當他從天上看到有罪的凡人在他面前誠心誠意地祈禱,他也會這樣高興。’這是那個女人對我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么說的,她說出了這么深刻、這么細膩的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達了基督教的全部實質,也就是這樣一個概念:上帝就像我們的生身父親,上帝因人而高興猶如父親”因自己的親生孩子高興一樣,這就是塞督教最主要的思想!一個普通的鄉下女人!真的,是個母親……誰知道,也許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士兵的妻子。聽著,帕爾芬,你剛才問過我)我的回答是這樣,宗教感情的實質與任何高談闊論,與任何過錯和犯罪,與任何無神論都不相于,這里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而且永遠不是那么回事;這里似乎是這么回事:有關它的問題各種各樣的無神論將永遠只是一滑而過,將永遠說不到要點上。但主要的是,在俄羅斯人的心靈上可以最明顯,最快地發現這一點,這就是我的結論!這是我從我們俄羅斯得出的最早的信念之一。要做的事情有的是,帕爾芬!在我們俄羅斯這塊天地里大有事情可做,相信我!你回想一下在莫斯科有一段時間我們常碰頭和談天的情景……現在我根本不想回到這里來!根本不想這樣跟你見面,根本不想!算了,說這干什么!……告辭了,再見!愿上帝不會撇下你!”
他轉過身,開始下摟梯。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當公爵走到樓梯第一處拐彎的小平臺時,帕爾芬在上面喊他,“你向士兵買的那個十字架,是不是帶在身上?”
“是的,我戴著。”
公爵又停了下來。
“到這里來拿出來看看。”
又是新奇事兒!公爵想了想,又朝上走,把自己的十字架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沒有從脖子上取下來。
“給我吧,”羅戈任說。
“為什么?難道你……”
公爵不想割舍這個十字架。
“我要戴它,我把自己的拿下來給你,你戴。”
“你想交換十字架?既然這樣,帕爾芬,請拿去吧,我很高興;我們做弟兄吧!”
公爵摘下了自己的錫十字架,帕爾芬則取下了自己的金十字架,互相交換了。帕爾芬沉默不語。公爵帶著沉重而又驚訝的心情發覺,過去的不信任,過去那種近乎嘲笑的苦笑似乎依然沒有從他結拜兄弟臉上消失,至少有好兒回一瞬間中強烈地流露出來。最后,羅戈任默默地握著公爵的手,站了一會,仿佛下不了決心做什么,末了,忽然拽住公爵,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們走。”他們穿過一樓的平臺,在他們剛才走出來的那扇門對面的門旁打了鈴。很快就有人力他們開了門,一個系頭巾,穿一身黑衣服的駝背老婦人默默地低低地向羅戈任鞠著躬;他則很快地問她什么,也不停下來聽回答,繼續帶公爵走過污間。他們又走過一個個幽暗的房間,那里有一種異常的、冷靜的潔凈,蒙著清潔白套子的古老家具透出一種寒森森、陰沉沉的感覺。羅戈任未經通報,徑直把公爵帶到一間像是客廳的不大的房間,那里隔著一道閃亮的紅木板壁,兩側各有一扇門,板壁后面大概是臥室。在客廳角落里,桌子旁邊,有一位小個子老太坐在扶手倚里,從外貌來看她還不算很老,甚至還有一張相當健康、討喜的圓臉,但是已經滿頭銀絲,而且一眼就可以斷定她患有老年癡呆癥。她穿著黑。色毛料衣裙,脖子上圍著一條黑色大圍巾,頭戴一頂有黑色絲帶的潔白的包發帽。她的腳擱在一張小樊上。她身旁還有一位整潔干凈的老太婆,比她還老,她穿著喪服,也戴著白色發帽,想必是寡居這里的,她默默地織著襪子。她們倆大概一直默默無語。第一個老太一看見羅戈任和公爵,就朝他們笑了一下,并好幾次朝他們親切地點頭表示高興。
“媽媽,”羅戈任吻了她的手,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列夫·尼古拉那多奇·梅什金公爵,我跟他交換了十字架,在莫斯科有一段時間他對于我來說就像是親兄弟,為我做了許多事,媽媽,為他祝福吧,就像為你親生兒子祝福一樣。等等,老媽媽,是這樣,讓我來幫你把手指捏懺……”
但是帕爾芬還沒有動手以前,老太婆就抬起自己的右手,聚攏三個手指頭,為公爵虔誠地劃了三次十字。后來又一次朝他親切和溫柔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帕爾芬說,“我就是為此才帶你來的……”
當他們又來到樓梯口的時候,他補充說:
“瞧她根本就不明白人家說什么,也絲毫不懂我的話,可是卻為你祝福了這就是說,是她自己愿意的……好了,再見吧,我和你都到該分手的時候了。”
他打開了自己的門。
“讓我至少擁抱你一下作為告別吧,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公爵含著溫和的責備望著羅戈任大聲說,并且想要擁抱他。但是帕爾芬剛抬起雙手,立刻又放下了。他沒有決心,并且轉過身去,免得看著公爵。他不想擁抱他。
“不要怕!我雖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不會為了表而殺了你!”他不知為什么奇怪地笑著,含混不清地嘟噥說。但是,忽然他的臉整個兒變了樣:臉色白得嚇人,雙唇哆嗦著,眼睛熠熠發光。他抬起雙手,緊緊地擁抱了公爵,喘著氣說:
“你就把她拿去吧,既然命運是這樣!她是你的!我讓給你……記住羅戈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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