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有的管理部門不僅允許化石公開買賣，還參與化石買賣，既是管理者、開發者，又是經營者、收藏者，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下，誰也不能保證它能有效地行使管理職責。”

一場暴雨突襲了遼寧西部的北票市。出租車頂著電閃雷鳴往山上進發。山洪夾裹著泥沙從身邊的溝壑滾滾而下，雨刷器拼命地驅趕雨水，眼前仍然是白花花的一片。

在半山腰，出租車停了下來。這里是北票市上園鎮炒米甸村四合屯，1997年已劃為鳥化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舉世罕見的“睡龍之地”。然而，幾天前的7月8日，一枚即將出土的“中華龍鳥”化石慘遭盜挖，最后被“毀尸滅跡”。

中華龍鳥并不是鳥，它是世界上發現的第一種長著原始羽毛的恐龍，當地農民都知道“很少見，相當珍貴，相當有研究價值”。

而記者在現場看到，挖出那只中華龍鳥的地方已被管理處用推土機填平了，廢渣蓋住了曾經發生的一切。

一只恐龍的“徹底毀滅”

在北票，已沒有人愿意提起7月8日的那件事。“他們也不愿意說這事，都嫌太石可磣了，都想把它壓住，就當從沒發生過。”四合屯的一位張姓農民說。張提到的“他們”，指的是北票市化石資源保護管理處的人。

由于要在四合屯的化石核心區修建一個40多米長的地質長廊，北票市化石資源保護管理處于今年6月底再次組織當地農民對地質長廊的周邊進行開挖。張和另外12個人參加了此次挖掘，“他們有沒有合法的手續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挖我也不知道。”和往常一樣，管理處組織的這次挖掘沒有專家指導。一個事實是，有著十幾年盜挖經驗的當地農民，可以說個個都是化石“專家”。

7月7日中午，一位農民一鋤頭下去，在裂開的頁巖上發現了一塊帶毛的骨骼。“毛狀物特別清楚，我都看見了。”張說。他們判斷，這是一只中華龍鳥。按照經驗，這種恐龍的個體通常只有雞那么大，前肢非常短，但是尾巴卻出奇的長。

北票市化石資源管理處成立于1997年11月，現任處長李井路。在擔任化石管理處處長前，李井路是北票市紡織廠的一個部門負責人。管理處的人至今仍對這種調任議論紛紛。

最大的爭議還不是李井路，而是現任管理處發掘隊隊長、今年35歲的李蔭先。他在遼寧乃至國內的化石界可謂大名鼎鼎。由于一些科研人員研究的化石是取自其手，在投給《自然》和《科學》等頂級雜志的論文上也會署上他的名字。

但是李蔭先初中都沒有畢業。1998年前，他只是四合屯一個普通的農民，只有一間土房。他的一位親屬介紹說，1995年前，李蔭先家境非常貧寒，“結婚都是拉的錢(借的錢)”。1996年挖了一年化石，“大約有了四五萬元家底，也對化石有了一定的精通”。1997年北票成立化石管理處，他被“抬舉”去北京學習化石修復技術，回來后在管理處負責化石挖掘。

管理處很快便開始發揮作用，“農民單獨挖就是非法的，他們自己怎么挖都是合法的。”一位當地農民說。李蔭先上任后，讓他的一個親叔伯哥(堂兄的意思)李蔭方擔起了重任。“平時李隊長一般都不來挖掘現場，工地總管是李蔭方，挖到的所有東西都是拿到李蔭方家保管，他那比保密局還安全。”

李隊長還有一個高招，一旦挖到了“出東西”的巖層，就把所有的農民都攆下山，“2001年開始，挖到關鍵的地方都是他和親叔伯哥親自拿工具去起，這幾年到底起走了多少只龍，多少只鳥，沒有誰能知道。”

而看得見的變化是，在短短的幾年內，李隊長的資金就“老雄厚了”。他現在在北票市不僅有了一套“樓中樓”(復式結構)，還買下了一層樓的兩套住房。另外，他在紅石旯(音)鄉還有一個農場，據說還有門市房，“坐的車是公家配的紅旗車，有專門的司機;每天抽的煙都是玉溪，幾十元一盒。”“李隊長后來被評為特殊人才，納入了省國土資源廳的正式編制。”他的親屬說。

這些事其他農民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在挖化石的時候，能掖就掖，能藏就藏，都想自己偷回家，他們知道交給公家也是落入了他人腰包。”不過這一次，他們判斷失誤。

這不是一只小的中華龍鳥，而是一只長約兩米的大龍，“越挖越多，越挖越多，偷不出來了，干脆砸碎扔了。”7月8日，管理處的一位工作人員發現后，立即給他們停了工。事后，管理處的人在廢渣中尋找殘骸，“也沒找全，現在都拉回了北票。”

這只在1.25億年前死于非命的恐龍，在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再次遭遇了不幸，一個保留了億萬年的生命痕跡就此徹底消失。

發生了這樣的事，張姓農民卻滿不在乎，笑嘻嘻地說：“我們是小偷，只能偷偷摸摸地偷;他們是大偷，明目張膽地偷。”這樣的玩笑在管理處的人當面也經常開。

一個更加滑稽的場面出現在另一個村的化石產地：當地農民自發制止管理處組織的挖掘行為，并打電話報警，“他們自己給自己頒發挖掘許可證，那也不是合法的，有省里的手續嗎?他們連科學家都不讓挖，自己憑什么挖?”

多年挖掘化石流落何處?

“你可以查這么多年他們(北票市化石資源保護管理處)究竟起走了多少只龍和鳥，現在這些標本都在什么地方，館藏的還有多少，有多少流入了民間私人之手，他們有沒有入賬?”張問。

在四合屯國家級化石自然保護區，已出現了一個近5畝地的“廣場”。多少年來的開挖，把十幾米高的山體夷為平地。在正在修建的地質長廊的南側，一條500米長、十幾米深的開挖槽幾乎延伸到另一座山的腳下。

“該挖的都挖了，再往深里也不好挖了。”張說。

這里以盛產孔子鳥聞名，也有一定數量的鸚鵡嘴龍。前者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專家于1993年在這里首次發現的一種新鳥類，可能是世界上“最早會飛的鳥”;后者是一種兩足行走、靠吃植物為生的恐龍，因嘴巴長得像鸚鵡而得名。今年7月7日在這里突然發現中華龍鳥，則實屬罕見。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列出了一串“不全面，但絕對可靠的”數字。他至少掌握300只孔子鳥以上的證據：1997年北票地礦局挖了20多只;1997年底成立化石管理處，1998年挖了40多只;1999年到2001年每年不低于50只;2002年挖了62只鳥，還有四條半鸚鵡嘴龍;2003年建設地質長廊，這一年沒挖;今年到目前為止已有50只以上。

“我所知道的就300只以上，只帶超不帶少的。最確切的數字只有李蔭先掌握，管理處挖的所有的鳥都要先經過他和李蔭方的手，他懂修復技術，他牛就牛在這。”這位知情人說。

2000年底李井路接班后，曾經在一個場合抱怨說，“我的前任一只鳥也沒給我留下啊，我一只鳥都沒見著。”

7月14日，記者以化石販子的身份來到這個管理處下屬的古生物化石研究開發中心，欲高價求購孔子鳥。該中心兼營化石銷售，法定代表人是李鐵軍。

“我們這里從不賣鳥，也沒有鳥。”李鐵軍一口回絕。在他的化石店里，只有一件復制的孔子鳥模型，剩下的大多是魚類化石，這在遼寧省的古生物化石定級標準中，只屬于一般化石。

難道是收藏在博物館?

在北票市下府區，建有一個3000多平方米的大博物館，現在這個博物館已歸屬朝陽市管理(北票是隸屬朝陽市的一個縣級市)，而北票市的四合屯地質長廊正在建設中。7月13日，記者在這里看到里面只有一只鸚鵡嘴龍。除此之外，北票已無別的博物館。

2000年，在北票舉辦的世界第五屆古鳥類與進化大會上，中國科學院的一位專家還在下府博物館看到了北票中蟾、北票翼龍等重要標本，“李井路當處長后很快就弄丟了這幾件標本，現在博物館中真正的化石標本已幾乎沒有了，僅僅剩下用水泥貼在一面墻上的約20件孔子鳥標本———這樣重要的鳥類化石，被他們牢牢地貼在墻上，根本拿不下來，當然不這樣可能也就沒有了，這種破壞真讓人心疼!”

“實際上挖出來的只有很少一部分能進博物館，80%都流入了民間，或被倒賣了，或走私了，或送禮了。”那位知情人說。

在河北李真案偵破后，警方就在他受賄的贓物中發現了幾枚恐龍蛋化石。

“整個遼西地區發現的孔子鳥等珍貴化石的數量我們不清楚，有人估計超過上千件。”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一位專家說。根據他掌握的數字，到目前為止，已有數百件孔子鳥化石流失國外。他本人在德國和日本的博物館，就多次發現了產自遼西的孔子鳥化石。

甲級化石店的驚人秘密

可能是擁有的化石資源太豐富了，遼寧在國內率先允許化石買賣。“以前農民都用化石來壘豬圈，為何不讓它發揮經濟效益呢?”這似乎是一個合理的思維。

對于管理部門來說，化石保護又確實需要投入一定的人力和財力，在“自收自支”的條件下，“開發利用是為了更好的保護”，要讓化石產地的人民群眾“通過化石保護和開發利用得到實惠，進而認識到化石永續利用的前景”，這個理由也似乎足夠硬。

2001年遼寧省出臺了《遼寧省古生物化石市場管理辦法》，規定“化石是特殊商品，1-3級化石未經批準不得進入市場，一般化石可進入指定的市場銷售”;“經省國土資源部門批準，甲級經銷單位可對2-3級化石進行銷售，經公證可對一級化石進行拍賣。乙級化石經營單位只能銷售一般化石。”

管理部門同時確定了化石等級的分類標準。中華龍鳥、東方翼龍、杜氏孔子鳥(孔子鳥的不同品種，下同)等15個珍稀物種為一級化石;而圣賢孔子鳥、嬌小遼西鳥等12種鳥類作為“確已研究清楚的鳥類”被列為二級化石;鸚鵡嘴龍、滿洲龜等被列入三級化石;至于各種魚類和龍蝦，則為一般化石。

一位知情人透露說，在法規制定階段曾經討論過是否“向管理部門交納50萬元資金就可以申請甲級資質”，但結果不了了之。

有了規則，各級化石便可以公開交易。在遼西的每個縣級城市，幾乎都有一個大的化石交易市場，“就像城市里的購物中心或批發市場一樣，成百上千的人在里面買賣。”

朝陽的化石城有兩層樓，集中了40多家商販;錦州有遼西最大的化石交易中心，有50多家店鋪;沈陽也有一定規模的化石店;義縣的化石店比較零散，它的很多化石都是在錦州交易。

據悉，臨近遼寧的內蒙古也開始仿效，寧城、赤峰均有化石店公開經營;在廣西桂林，也有一個較大的化石交易市場，遼西的化石有很多便是從這里流失國外。

在這些化石店都能買到什么“寶貝”?7月13日，記者來到朝陽化石城。這里都是乙級店，按照“游戲規則”，他們只能銷售一般化石。

店面上擺出的確實都是一般化石。“還有好點的貨嗎?有孔子鳥嗎?”記者問。一家店主立刻拿出了兩只潛龍(三級化石)，另幾家店主拿出了名片，暗示“晚上再聯系”。

幾天后，記者按照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竟然被一位店主當成了沈陽的大買家，她說，現在手頭上有6萬元左右的鳥，更好的貨還要等一段時間。

一位店主把記者推薦到了朝陽三燕古生物化石展覽館，這是朝陽市化石管理辦公室下面的甲級化石店。

在展覽館二層，陳列著近30余件1-3級化石，服務員說，這些化石都可以賣，其中屬于二級化石的馬氏燕鳥標價4.5萬元，同樣是二級化石的嬌小遼西鳥標價8萬;屬于三級化石的馳龍標價8萬。

“不僅要看級別，還要看它保存的品質。”服務員解釋價格差異。

記者找到館長郭晨，要看看更好的貨。“像你這樣不認不熟的，一進來就說買鳥，誰敢賣你啊?”他的夫人說，“不過你找到我們算是找對了，我們是甲級經營店，保真，價格絕對不會高于別的商店。”

至于記者擔心的手續問題，“鑒定證書，收藏證書，我們都給你辦好，只要不走私出國，你拿回去怎么處理都沒人管你。”

郭晨拿出了一對圣賢孔子鳥(二級，按規定，未經批準不得進入市場)，一雄一雌，雄鳥開價16萬，雌鳥開價6萬。看到記者仍不滿意，又從庫房拿出了一只東方翼龍(一級，按規定一級化石經公證后才能拍賣)的化石，要價18萬。這枚化石保存精美，爪部的骨節和皮狀物清晰可見，“中科院的標本也沒這么好”。

“更珍稀點的，我們還有金氏熱河獸(一級)，這是非常早期的哺乳類動物，去年才挖掘出來，價格在20萬元左右。”郭晨說。

遼西被掏空了

化石店吸引的不僅僅是國內的買家。今年6月17日，澳大利亞警方在本土繳獲了20噸來自中國的化石，其中就有大批遼西的恐龍和魚化石。

去年年底，遼寧公開審判了一起化石走私案。涉案的一名韓國人坐鎮錦州，在義縣一家化石店店主的協助下，大肆收購遼西化石。案發前幾天，還親自在朝陽化石城采購。這名韓國人共收購了2000余件遼西化石，其中包括8件珍貴鳥類化石，最后在吉林琿春口岸被截獲。

“這些人真敢干，根本沒有把政府當回事，一次買賣都是用集裝箱裝。”一位小化石販子“羨慕”不已。

在這條灰色的利益鏈條上，挖掘者是發了小財，倒賣者卻發了大財，而且誰倒賣到最后、誰倒賣得最遠誰發的財就越大。

在轟動世界的“古盜鳥事件”中，那件被拼接的遼西化石幾經倒賣后，在美國的圖桑寶石礦物展銷會上賣出了8萬美元的價格;朝陽另一件尾部長有剛毛的鸚鵡嘴龍，幾經倒賣后以20多萬美元的高價被德國法蘭克福的一家自然博物館買走。

今年6月24日，一批遼西的恐龍化石在紐約被拍賣，其中兩枚“孔子鳥”化石分別以5500美元和12000美元成交。

“化石市場越繁榮，我國的化石資源就越加快毀滅。”中科院的一位專家說，“你現在到遼西走一走，不僅僅是朝陽，還有錦州、阜新，滿目都是大大小小的采坑，一些重要地點的地下幾乎都被掏空了，我們真是心如刀絞，欲哭無淚。”

挖掘仍在繼續。就在緊挨著炒米甸村的松樹營村，朝陽化石辦組織的一次挖掘已持續了兩個月。“約有40來人，同時開了3個工地，據說是修建朝陽上河首地質公園需要標本，目前已經挖出了八九只鳥。”四合屯的那位張姓農民把這事打聽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狀況讓一些朝陽本地人也憂心忡忡：朝陽是個非常貧困的地方，除了化石資源，沒有什么其他的寶藏，我們要是把它毀于一旦怎么對得起祖宗?我們還拿什么留給子孫后代?

化石不是礦石，開發利用也不是“挖一點，賣一點”那么簡單。一個可行的思路是，首先保護好化石產地，然后進行科學的發掘和深入的研究，再借助這些研究成果，在有條件的地方建立遺址博物館或自然歷史博物館，通過展覽陳列這些化石來進行科普教育，并開發以化石為特色的地方旅游資源，帶動經濟發展。

中科院的專家舉例說，自貢恐龍博物館和西安兵馬俑博物館就是在遺址建立博物館進行有效地保護和研究，才成為有名的旅游地。

而遼西的化石管理顯然漏洞百出，當地出臺的一些地方法規也自相矛盾。2001年，遼寧省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全國第一個古生物化石管理方面的法規《遼寧省古生物化石保護管理條例》，但專家們認為該《條例》雖然取得了一定的積極效果，但仍需完善。

“現有的管理部門不僅允許化石公開買賣，還參與化石買賣，既是管理者、開發者，又是經營者、收藏者，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下，誰也不能保證它能有效地行使管理職責。”有專家批評說，作為管理部門，必須徹底地與商業行為脫鉤，而把精力集中到化石保護法規的完善和執行上。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周忠和在今年2月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批評說，化石保護的科學管理做得還非常不夠，比如說，化石保護區的范圍很少經過科學的認定。化石科學管理委員會是怎么組成的，管理部門對化石管理的權限，科學發掘、審批的程序，化石市場的管理，化石市場的化石來源，流通的一些途徑等等，都存在很多的漏洞，這些地方恰恰是造成市場混亂的重要因素。

目前《刑法》并沒有對走私和倒賣化石有處罰規定，專家們呼吁，有關部門應對古生物化石的保護作出司法解釋，盡快制定古生物化石保護方面的全國性法律或法規。

《古生物化石管理辦法》

我國第一部有關古生物化石管理的重要規章。2002年10月1日起開始實施，由國土資源部起草并充分采納各方面意見制定。

《辦法》規定，對古生物化石和古生物化石產地實行并重保護，建立了專家評審與事后備案相結合的古生物化石的采掘管理制度，明確規定科研機構、高等院校為了科學研究、教學和科學普及的需要，在國家級古生物化石保護區內采掘古生物化石的，由國土資源部組織古生物化石專家評審;在省級古生物化石保護區采掘古生物化石或者在省級古生物化石保護區外采掘重點保護的古生物化石的，由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地質礦產主管部門組織古生物化石專家評審。同時要求其在采掘活動結束后30日內，將采掘獲得的全部古生物化石清單報采掘所在地的縣級人民政府地質礦產主管部門備案。此外，《辦法》還設立了古生物化石的重點保護制度，規定因科學研究、教學、科普展覽等，須將古生物化石運送出境的，必須由國土資源部發放出境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