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這個孤獨的老頭
刀劍,保鏢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術館,趁便在東京與徐富造先生聚會。他說不巧,高倉在北海道拍戲,這次見不成了。轉眼年底,高倉健走了,我即與富造兄通話。他說其實年初高倉即已住院,老頭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頭,醫生勸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訴我。這時他哭起來:“丹青啊,以后我帶你去看他,他在家鄉福岡的一棵大樹下選好了墳墓。”
張藝謀請高倉出演《千里走單騎》時,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國,左右不離富造。2007年,高倉聞知藝謀在弄奧運會開幕式,特意去傳統作坊定制了一對刀劍,裝木盒里,遠道送來北京給藝謀壯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來這木盒就擱在辦公室,直到開幕式小組散伙——那天我在辦公室正聽藝謀瞎聊,門開了,倆老男人怯生生站在那兒,藝謀起身迎過去,同時聽得有人輕聲說:高倉健。
誰曾忽然撞見三十多年前見過的銀幕明星嗎?我完全沒認出,而是,緩緩想起他來。他見老了,濃眉倒掛著,已見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倆停留的半小時內,高倉始終害羞而恭謹地站著,因了語言隔閡,沒人與他說話。木盒開啟時,眾人湊過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側,我試以英語問候,他即應答,于是交談片刻。告辭時,大家在走道里擁著他輪流合影,我就走開,不料高倉忙完,越過人群,輕拉我的手腕,過去合影。
翌日繼續開會。午間,富造兄撥來電話,開腔便是滬語,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說插隊落戶的往事,居然記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畫,又說老頭子昨夜回了賓館感慨道:這樣地來一趟,為什么只有那個黑衣人說了那句話?我問哪句,他說是“whatastory!”(怎樣的故事啊)。那不過是英語的場面應酬,聽高倉專程送劍,我便隨口一說,老人當真了。
藝謀會用人,10月,他遞我幾枚高倉的影劇照片,說是老頭兒生日,畫個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后還念叨你。我一愣,也就涂抹了,交給他。不久富造來電話,說是高倉一定要我去東京時再見。也巧,女兒正有翌年去東京謀職的計劃,他即要了孩子的電話。來年女兒落戶東京,旋即告知,老頭子和富造很客氣地招待她:“哎呀,以后再不去了!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鄭重,我也害怕。富造卻是開心極了,一疊聲說:“你放心好了,高倉說,以后就做你女兒的保鏢。”我心下叫苦:看來高倉是個孤單的老人。
1900,你的母親
4月間陪了母親到東京看女兒,便在富造的那個四層與高倉又見面了。他仍是筆直地站著,候在門后,臉上的意思,真好似等來什么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頭子何至于這么高興呢。但我也高興的,不為他是高倉健,而是難得就近觀察一位偉大而垂老的演員。
那個長長的下午,我能記得的片刻是逗他談電影,他說,他頂頂佩服的大演員,是美國的羅伯特·德尼羅。我說達斯汀·霍夫曼、艾爾·帕西諾,都厲害呀。老頭子正了臉色,把嗓音弄粗了,連連說:“喔……Noone!Noonecanbelikehim!”那一瞬,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員,卻忽然像極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誠到發倔的模樣,眉心擰巴起來。我們一部部數落德尼羅的電影,卻沒有貝托魯奇的《1900年》。我說,德尼羅在那部片子里年輕得一塌糊涂。高倉的眉心又擰巴起來,漸漸對自己生氣的樣子:“耶……”他拖長聲音說:“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給助手電話,自然,換了日語。富造立即解釋:他要手下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后得知,日本電影商不愿進口三小時以上的電影。
傍午,母親倦了,即被富造引進內室的沙發歇息。當我們張羅靠枕毛毯之際,高倉一直欠身注意著,似乎想來相幫而止于禮。那次女兒借故不肯來,黃昏我們告辭離去。一家人夜飯后才回賓館,跑堂叫住我,說有人找。誰呢?返身出去,是高倉站在街沿他的車旁。這是奇怪的一刻:我立即想起他曾順口問我住在哪個賓館,看來早已想好單獨再來。“你的母親,可好?”他變得像在電影里似的,一臉的情況,仿佛事態很嚴重。我說,很好。這時他做了個難以看清的迅速的動作,從左腕褪下手表,直視我,不說話,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著,幾乎觸到我的手。我很難忘記那一刻:他忽然變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說:“哥們兒,您要是不收……”待我遲疑接過,他周身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樣猛一低頭,算是告辭,上車后迅即搖下車窗,射來忠心耿耿的一瞥。
可憐高倉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40年沒有戴表的習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歐米茄,反面刻著“高倉健,2007”。此后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樣”。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驗,不至于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絨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帖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里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令人心疼的硬漢
藝謀說,高倉難得露面,總有他的影迷遠遠鞠躬致敬,并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距離為他設崗,雖無必要,而引為樂事。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倘若高倉老母健在,妻兒環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況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過《追捕》與《遠山的呼喚》。那已不是日本電影,而是早已入中國人后“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的人,中國說法,即叫作“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的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
開放后的中國青年,如今漸漸凝固了單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時尚,要么便是仇視。我記得1960年代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歡節,是戰后頭一次日本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紀錄片拍下了這樣的場面: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哇哇大哭,拉扯著,不肯分開。在日后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廣泛而彼此無需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后,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兩位日本的絕代佳人而為中國百姓所牽念者,一遠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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