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余超史剛學會走路時，老爸就帶他學捕魚。遇到漲水天，翻田坎魚的時候，老爸就用畚箕堵在田缺口下，讓余超史守著，不讓落在畚箕里的魚兒蹦出來。后來鬧文革，學校沒上課，又教他在門前小水凼扎埂戽水抓魚。再大一點，余超史又學會了摸魚，釣魚，掏黃鱔，扳罾，用罩，撒網。那些年誰家來了客，只要告訴他要烏魚鱔魚鯽魚鯉魚，大小重量，不到兩個時辰，魚就按要求送上門來。人們見他技藝高超，就叫他魚貓子。這是我們這一帶給水獺起的綽號。

這魚貓子并非浪得虛名。三四月間，春意融融，冬水田，秧母田被耙平整如鏡，要栽秧了。每到夜晚，一冬悶在深深田泥中的黃鱔感受到春水的溫暖，鉆出洞來舒展地躺在軟泥上睡覺。人們說，它們是在專心拜北斗，要修行成仙。這時為了成全這善愿，鄉民準備好火把燈籠，竹夾，將它們一一夾起來油煎火炒后送入自己的五臟廟，使其了斷生死，早登仙界。魚貓子對此撇撇嘴：把鱔魚夾得血糊糊的，走汁敗味又沒賣相。他不是夜晚在田邊轉悠，而是白天主動下到田里，專找口徑大的鱔魚洞下手，手到擒來，回家時笆籠總是沉甸甸的。靠著這門手藝，家里絕不缺零花錢，還娶了一個漂亮老婆，生下一個乖娃娃，一家其樂融融。

但是近些年情況變了，由于大型水庫修成，農民不再為蓄水關冬水田，這些田就再也掏不到黃鱔，戽不到魚了。地下水位下降，魚貓子門前的小水凼干成了一片洼地。捕魚的主要陣地變為河堰水塘。再說釣魚，城里下崗退休的人多了，沒事就釣魚。魚貓子用酒米喂好的窩子，還沒來得及下竿，周圍的魚竿已伸過來了。而且魚還愛咬人家的鉤。仔細一打聽，原來人們都時興用血蟲作餌，那玩意兒腥味兒更大，魚的口味也吃高了。而血蟲要花錢買，魚貓子覺得成本太大。想去打工，聽說要考洋字母，沒門。他急得上火，哪里找錢呢？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有內行教他改用雷管炸魚，在施工隊托人買出雷管，往有魚的水域一扔，轟隆一聲，魚兒被震得發昏十一章，暈糊糊浮到水面，由你撿大擇小，比靜待在河邊看浮筒痛快多了。但好景不長，有次把人家養在河里的的網箱魚震個半死，沒來得及跑掉，被人家揪到鄉上，鄉治安干部倒也開門見山：“炸魚是犯法的，你娃是愿打還是愿罰。”一聽說愿打是因為私藏爆破物，要送到公安局去，嘗嘗手銬和電警棍的滋味，他連忙說愿罰，于是要他賠償養魚戶一萬元，罰款五千。夜貓子又回頭來愿挨打，那哪行呢，欺騙政府，還要加倍。好說歹說，罰款不扯發票，優惠了一千。

這一來，魚貓子的家當成了黃瓜打大鑼——去掉大半截了。家境落到比初級階段還差了。他也想干點其他什么，但實在想不出新路子。橫下一條心，變了泥鰍，就不怕泥糊眼。還得弄魚賺錢。經過幾番考察，加之內行建議，他決定電魚。他跟著幾個熟手，身背沉甸甸的蓄電瓶，加上調壓裝置，手持兩根長桿，桿頭是電極，發現疑似有魚區域，伸桿過去，一扳調壓手柄，瞬間魚兒電暈漂在水面，連忙用網兜撈起來。靠此，他的收入比過去翻了倍，修了新房，在那干涸的洼地里打了一口機井，日子又紅火起來。

這樣干了幾年，那天與一個伙伴冒細雨到河堤上電魚。那伙伴翻過欄桿，見河面上魚群游過，移桿過去，一扳手柄，不知是雨水浸濕了開關，還是手柄上膠皮破了，手邊突然閃過一道藍色火花，伙伴像沉甸甸的一袋土，悶聲墜入河里。魚貓子見事不好，就馬上七手八足解下身上的電瓶，躍入水中，可耽誤那么一小會兒，已覓不著伙伴了。他怕伙伴家屬找麻煩，只好游上岸悄悄離去。又過了八九天，也許是那伙伴身上的電瓶滑落了，腫漲漲的尸身浮出水面。魚貓子鼓起勇氣看了看那慘白的臉，似乎聽到伙伴在說：這條路走不通了。

魚貓子再也不敢去碰那電瓶。但閑著沒錢用也覺得不是辦法，孩子大了，更需錢。父母老了得供養。起眼一看，周圍過去生活比他艱難的鄉親都過得好了。他不服氣，又找同行學新招數。費了不少煙茶酒，才有人詭譎的告訴他，用蚊香藥魚。聽了方法，魚毛子撇嘴一笑，他明白魚的所好，制餌料更有絕招。他在研成粉的蚊香末中和入酒、醋調勻，又加上他秘制的氣味濃烈的一種香料，裹在米粒上，夜晚撒在水里。第二天早晨果然魚兒中招，有的死了肚子朝天浮在水上，其余的暈乎乎地呆在水面，由你舀捕。捕回家里，一想這魚兒渾渾噩噩不游不動，哪里賣得出去呢？于是又提上煙酒求教。再三再四招待后，總算得到訣竅，魚貓子如法炮制，回去揀出藥死的魚兒，再用清涼井水將養那被藥暈的，讓它們吐出那令它們不適的餌料，一天換一次水，換下的污水倒在洼地上。果然三天后魚兒在水里搖頭甩尾游得很歡了。魚貓子將其送上市場：資格的野生魚，你看顏色多深，絕對沒喂飼料，綠色環保，養人得很。他賣了一手好價錢。

由于毒魚既無聲響，又無招人眼球的工具，投放餌料在夜晚，所以他沒引起別人的注意。有時人們雖然發現有被毒死的魚兒，但畢竟沒抓住現行，也奈何不了他。加之他很會找魚窩子，餌料又吸引魚兒，這樣他又掙了兩年多松活錢。上次吃了一虧，小心多了。在要道邊下手時，總在雙休日，即或偶爾被那些公事人看見了，也怕誤了自己打牌搓麻將，不予理會。少數盡職守責的也不過吆喝兩聲就忙自己的去了。這幾年農村人大都跑到城里去了，僻靜處那更是想咋干就咋干。這幾年也就沒出過事。家境又漸漸變好。兒子余聰送到城里的學校去讀住校，兩口子生活也講究起來。

就在他覺得舒心的時候，老爸卻對他的捕魚不高興，一天趕廟會回來就對他說：“樵夫漁夫，自古以來都是正當行業，都是索取有度。你這樣捕魚，小魚被弄死，人吃了這種魚會得病，壞天良喲。廟上的師傅一天都在講因緣，反復說欲知過去因，現在受者是；欲知未來果，現在作者是。做壞事要遭孽報啊。少用點錢，莫藥魚了。”魚毛子不以為然：“小魚算什么，現在是能把龍王捕起來賣了才叫能干。我賣了這么多魚，你看到誰吃死了？不干這，到哪里找錢？”老爸被嗆得差點背過氣去：“人家沒藥魚的沒找到錢嗎？不聽老人言，將來賣大田。上次罰款你忘了？”“老爸，你念的是過時的經了，現在的大田是國家的，想賣還賣不掉呢。聰兒讀高中了，正是用錢的時候。還有你老人家每次趕場喝茶吃飯，母親看病吃藥，哪樣少得了錢？”老爸為了減輕兒子負擔，和老伴到附近的靈鷲寺當居士，說白了，就是干雜活掙廟飯，不再回家了。只在農忙回來忙幾天活，心想家里錢不打緊了，兒子會收手。

魚貓子夫婦倆去廟里接他們：“爸媽，你二老回去吧。見子見孫的人了，住到廟上，我們怎好見人？人家會說我們不孝順，讓老人在家里住不下去。”老爸神態沮喪：“你做這些事會遭報應的。我替你在佛前燒燒香，看能不能躲過去。濫耗亂整最終要折自己的壽。我一天總在擔心，不知報應哪天會來，聽我的話，不藥魚我就回去。”魚貓子聽不進去：“你不藥魚人家要作，他們還不是活得有滋有味的？也沒見誰遭報應。”

“那你跟我到下面那座劫難殿去看看就能明白了。“

魚貓子隨父來到殿前，見殿門懸有一聯：人鼻人眼，不做人事，難逃天羅地網；鬼頭鬼腦，要行鬼道，怎躲果報分明。橫額是：你也來了。殿內周遭柵欄內全是泥塑。老爸告訴他：“這里塑的是壞人在陰間遭報應的故事：那幾個惡鬼用巨秤吊住一個人的脊梁骨，是因那人在陽間大秤進小秤出；那個夜叉往一人口里灌銅汁，是因那人下毒害人，做不好的事下場也不好，你以后就不藥魚了吧！”“老爸，草把子塑的泥像哪當得真呢。史聰等一年要考大學了，我得給他準備學費。光種莊稼哪會出錢喲。余聰書讀出來，我就不干了。”老爸無奈地搖搖頭，把魚貓子送出山門。

沒了老爸的念叨，魚貓子更是放開手藥起魚來。自己沒日沒夜的找魚窩子，研蚊香粉，下料，網魚。妻子在家忙著用家里的缸盆盂缽給魚換水，賣魚。但事過留影，廟里給他的刺激還是不小的。這段時間，魚貓子老是做一個噩夢：被惡鬼摁住往他的肚子里灌什么東西，嚇醒過來，渾身冷汗，胸口隱隱作痛。后來兩人覺得胃口差了，魚貓子以為是太勞累造成的，就給妻子打氣：看在錢份上，再辛苦幾年，下半輩子就好過了。可到后來情況越來越糟，上腹疼痛，反酸，嘔吐。晚上閉眼就做那噩夢。到鄉衛生院吃了好多藥，總是好一陣壞一陣的。魚貓子想起了老爸的話，想到父母和兒子都沒事，自己真的遭報應了？心里一陣發毛。

于是跑到寺院里找到老爸，聽了家里的情況，老爸悲愴不已：“你吃藥不應的話，這孽報的來頭不小。你沒聽那些師傅講經；孽作大了，就遭現世報。我也只有給你多上上香，念念佛。請師傅們做做法事，超度那些纏你的冤魂。你請尊佛像回去供起來，早晚禮拜，勤上香火，多做善事，看能不能多拖幾年，把孫子的書供出來。還好，他沒受你的牽連，沒得病。”魚貓子夫婦一想也覺得有道理，又別無他法，點點頭回去照辦。

暑期兒子回來了，聞到家里一股刺鼻的藥味兒，見父母形容憔悴，精神恍惚，一天都在上香拜佛，非常吃驚地問：“你們怎么了？”聽了詳情，兒子又問：“你們捕魚的人都得病了嗎？”“那倒沒有，就我倆倒霉。”“那恐怕就別有原因了，我們到大醫院去看看吧。”

在省醫院里，檢查結論很快出來：胃潰瘍。于是馬上手術。在康復期間，大夫詳細了解了他們家的情況，魚貓子講了自己被報應了，并問醫生自己為何反復做那個噩夢。大夫笑笑說：佛家的話沒錯，因緣果報是存在的。你可能做了不好的事，心理有負擔，睡覺的時候，病變部位刺激神經，結合生活經驗，就產生噩夢。病治好了，不做壞事，這夢就會消失。并叮囑道：“這病的發病原因很多。你倆上代和下一代都沒事，都沒在家里常住。而你夫婦都患嚴重潰瘍，而且反復發作，恐怕要在你們的生活方式和環境上找找原因。不然，致病因素還在，很容易復發和癌變的。消除了不良隱患，預后才好。你們可以找找縣疾病防控中心，讓他們幫你們查查。”魚貓子。

余聰畢竟思維活躍，聽了這話，送父母回家后，了解了父母的生活起居，找不到原因。隨即到疾控中心講了家里的事。那里的工作人員說：環境因素首先要考慮空氣和水。而你父母呼吸道和肺部沒病變，先把飲水抽樣來檢測下吧。把源頭水和家里容器盛水分開來，看問題出在哪一環節。這之后再考慮污染、輻射等其他因素。

檢測了余聰送來的水缸水樣本，檢測員驚訝了：農藥殘存量嚴重超標，你家的盛水器被污染了。余聰又送上機井水樣品，檢驗后檢測員皺起了眉頭：還是超標。這樣的水不能飲用。長期飲用要致癌的。

余聰回家把結果告訴了父母。母親一聽，呼天搶地：哪個喪天良的害我們，在我們水井里下農藥，要斷子絕孫啊！余聰疑惑的說：水缸里可以下毒，但機井是密封的，哪來的農藥呢。

余聰環視四周，沉思許久，看到屋角成堆的蚊香盒，疑惑地問：我們家要說農藥，蚊香里就有，我看蚊香盒子上有農藥生產批準證書號。你們用這么多蚊香盒干啥？

魚貓子只好把藥魚的過程告訴了兒子。余聰恍然大悟

蚊香研成粉末，粉塵四處飛揚，水缸和器皿就會被污染。藥暈的魚吐出的臟水倒在洼地里，融在里邊的蚊香末含的農藥就會滲透到井里，井水當然也會被污染了。而且這農藥不會在短時間里被分解。這地方沒法住下去了。他把這過程講給父母聽了。并告訴父母，就在省內還發現了癌癥村，原因就是地下水被污染了。我們再在這兒住下去，結果和癌癥村的人一樣。

魚貓子覺得天塌地陷了，治病花光了這些年的所有積蓄，這房子又不能安身了，以后怎么辦？兒子讀書咋辦？

這時魚貓子老爸得到兒子夫婦治病回來的消息，就趕回來，聽了這些后問兒子：還藥魚嗎？魚貓子連連搖頭。

老爸好像放下千斤重擔，輕松下來；你不作惡，禍就離去。你以后多行善事，福會到來。把土地做好，不愁吃的。你喜歡弄魚，把包產田蓄上水養魚吧。這房子沒法住人，拆些材料，坡上砍些樹子，在田邊搭個棚子暫住，也可以看魚。我們齊心協力，難關會過去的。余聰讀書的事只好緩緩了。這次魚貓子沒反嘴。只是愧疚的看看兒子。

這樣，魚貓子就改了行，由捕魚變成了養魚。